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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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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一

“這小姑娘可真漂亮!”

“還是咱們男隊裏小聞的妹妹啊,那條件肯定差不了。”

就在這樣兩句對話之後,我稀裏糊塗而又順理成章地被譚導和陳導挑進了國家隊。

我爸媽是真的舍不得我,臨行前摟著我狠狠地哭了一場。其實他們本就舍不得送我去練體操。我和我哥差了十二歲,要不是他被挑進了國家隊、沒法兒陪在我爸媽身邊,他們也不會一咬牙在那麽大年紀又生了我。可惜陰差陽錯,我五歲上跟他們去了一趟京城看我哥,只是見了一回他們在館裏翻筋鬥的樣子,我回來就鬧著也要學體操。

我媽自然是一個勁地攔著。我爸本來還說可以讓我按著自己的興趣去試試,結果我媽一掉眼淚,他就反水得十分徹底。

倒是我哥在電話裏篤定地說:“就讓她試試嘛,凡事有我呢。”

“說得輕巧。你妹妹現在那是小孩子三分鐘熱度。練體操是這麽容易的事兒?要是以後她練不出來呢?”

“動作學不會,有我教她;要是有傷病,我陪她康覆。實在練不出來,那我的獎牌不也是她的獎牌,反正她是我妹妹。”

“好!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有這個擔當!”

我爸激動得一掌拍在桌子上,就連我媽也無話可說,我也就無可逆轉地踏進了體操館的大門。

話要說回來,雖然那時候還不流行“快樂體操”的概念,我練體操的經歷卻說得上是挺快樂的。

遺傳基因的力量果然無比強大。就像我哥是大帥哥、我也是個小美女,盡管沒有完全繼承他的體操天賦,我在體操上也頗有些小聰明。這份小聰明讓我能夠輕輕松松地在並不強大的省隊中脫穎而出。對於教練布置的任務,譬如100個屈伸上擺倒立,我固然不會偷懶少做,可也不會像好多其他一心盼著“勤能補拙”的隊友們一樣,主動向教練要求加訓。

“你怎麽一點兒都狠不起來?這個樣子能有什麽大出息。”

偶爾省隊的教練也會這樣批評我兩句,但批評完了,她對我也還是客客氣氣的——可能是因為我掉眼淚的樣子讓她心軟了,也可能是,就算我對自己一點兒也不狠,我也依然是省隊這一批裏最值得期待的隊員。

我進國家隊的時候是2012年底。那時隊裏還沒大規模的進新人,除了另兩組新進的98年選手,幾乎都是和我哥一個輩分的大哥哥大姐姐。我當仁不讓地成了最小的孩子,幾乎所有人都主動地護著我幾分。

只有同組的青如姐是個例外。

“天哪,教練要求7點上訓,你就真的7點才到?”

第一次一起訓練她就這樣陰陽怪氣地說了我一句。我笑笑,當作沒聽到,站在了她和沈昕左邊。

可她並不是在開玩笑。尤其是,陳導說我下肢力量太弱,打踺子都歪歪扭扭的,不如花更多精力專攻高低杠而我興高采烈地答應了之後,她終於在某一個隊裏放假的周日闖進我的房間,火力全開:

“哎喲,周日放假你就當真啦?除了你,誰不進館練啊?”

“還有,教練讓你專攻杠子你就放棄其它三項啦?!光一項高低杠,咱們華國的絕對強項,將來壓過你的有的是,搞不好你還沒成年就得灰溜溜地滾回省隊,哪能這樣偷懶。”

“你知道練哪項最關鍵嗎?跳馬!練出5.8上團體的希望就大了,你死磕高低杠有什麽用?”

“我告訴你,練體操臉好看沒用,不能不努力啊!”

她說的話,我全都認同。可我還是被她激烈的語氣激得不爭氣地哭了出來,並且淌著眼淚一路飛奔去了訓練館,一頭撲進了我哥懷裏。

聽完我上氣不接下氣地一頓委屈哭訴,我哥溫柔地笑了,大手一下一下地摸著我的頭發:

“練單項好啊!集中優勢,規避傷病,也容易出成績。”

“誰說我們小雅是偷懶的?這叫揚長避短。”

“反正哥哥都支持你。該休息的時候就休息,盡力就好——我不用我妹妹非得上大賽,拿金牌,只要你平安快樂,無憂無慮。”

在他的身後,貼著一張碩大的標語:“上級逼、下級逼、互相逼、自我逼,不經逼中逼,難為人上人。”

於是,我練單項的事情就這麽愉快地敲定了。對了,我忘了說了,我哥他自個兒練的可是六項全能。那時候已經拿過兩枚奧運團體金牌的他硬是被體育總局挽留下來,理由便是“有經驗的全能選手對團隊不可或缺”。

事實證明,陳導的眼光是挺英明的。我的小聰明確實集中在高低杠上,許多姐姐們練不出來的並掏,我一個冬訓就掌握了,全運會甚至還鉆了幾位高手出現失誤的空子,撿了一塊高低杠銅牌。

當然,我所擁有的也僅僅是小聰明而已,和像奈姐那樣的絕頂成套之間有著無法填補的巨大差距。不過,這也沒關系,我只要做好自己該做的就可以開開心心的了——勞逸結合、盡力而為,享受過程、莫問結果,從小我爸媽便這樣教我,離了家進了國家隊,我哥還是這樣教我。

13年全運會結束,又是一批新隊員陸陸續續地進隊。

宋宛宜的到來可謂讓我得到了徹底的解放,青如姐再也不想“激勵”我這團扶不上墻的爛泥巴了,整天只和她一唱一和,你逼我我逼你地不亦樂乎。

暖暖姐真是個妙人兒,她的口頭禪就是“走一步看一步,過一天賺一天”,同我簡直就是知己。小雨姐練得特別認真紮實,私底下也是好脾氣好相處。

就是第一組的徐若澄總是喜歡言語中夾槍帶棒地尋我們的晦氣。有一回,我眉棱骨上磕了個大包,她看了便冷笑道:“好一只熊貓眼!要是這幅樣子,裁判一上來印象分就要扣去0.5呢!”

她全運會的高低杠難度比我高0.1,卻因為完成分不如我排在第四,對我當然是有意見的。

“打分裏頭不公平的事兒多了去了,裁判看到一張好看的臉就有一點兒好印象,也只能說形象屬於天賦的一種唄。”

開口幫我說話的人是簡秋寧。

此前,她在我的印象裏一直是疏離而神秘的。暖暖姐說她喜歡研究規則——那大本大本我翻都不想翻開來的東西,總是想自己來決定什麽時候該練什麽動作。她還敢一次又一次地為了這種事情頂撞章導,頂撞完了又主動打了一個轉組報告,把女隊的主教練給“炒魷魚”了。我膽子小,章導的訓話都足夠讓我屏息凝神了,對這位刺兒頭一樣的姐姐自然更是敬而遠之。

直到她說出那句“形象也是天賦的一種”,我才真正意識到了她的與眾不同。

長得好看,於我而言一直是心裏紮著的一根刺。女孩子都是愛美的,我一邊時不時地穿上嶄新的體操服對著鏡子臭美;另一邊,我又對那些“練體操臉好看沒用”的言論有那麽一絲微妙的認同……甚至我有時候偷偷地翻過論壇裏對我的評價,似乎沒有什麽人關心我的能力如何,他們只是偶然誇上一句,聞知雅顏值可真不錯。我是有很多粉絲的,可這些粉絲喜歡的是否只是我的一張皮囊而已?

莫青如和徐若澄語氣裏的那種酸味也一樣矛盾。又是艷羨,又是鄙夷。

只有秋寧姐對於“美”的看法,不卑不亢。

就在那一瞬間,我忽然有一種預感,她是會破繭成蝶的。

我果然沒有看錯她。

換組以後,秋寧姐四項的潛力都展現出來,成績突飛猛進,真的成了華國女隊的頂梁柱。第一次參加世錦賽,她就在我們一直以來的弱項自由操上拿到了金牌;即使是在高低杠上,也擁有了像曾經的奈姐一樣華麗炫目的空翻和比我還要高的、上了7分的理論難度……這客觀上又減少了我去裏約的可能。

可我並不嫉妒她,一點兒也不。對於我這樣的單項選手來說,若沒有秋寧姐這種四項都能頂團體的選手,根本就不可能有帶我們上大賽的空間。

15年的世錦賽,女隊有秋寧姐領銜,前景變得一片光明。黯淡的成了一直被當做“夢之隊”的男隊……當我在電視機上看到我哥打著鞍馬的頭炮時,我頭一次知道了什麽叫“心如刀絞”。

鞍馬可是他最弱的一項。

他還有陳年的手腕傷,最近覆發得挺嚴重,疼起來整晚整晚睡不著覺。

為什麽要讓他上這一項?!

更糟糕的是,明明已經堅持完了大半套,他還是失誤了。

華國男隊的團體金牌沒了。

我哥被推到了一群嘰嘰喳喳的記者面前,就好像,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他。

而無論是面對著那一堆話筒還是面對著電話裏哭哭啼啼的我,我哥都只是說:“帶頭出現了失誤,的確是我對不起大家。”

“對不起個頭啊!這是你弱項!憑什麽預賽有人出了問題決賽讓你頂?”

“年輕選手比賽經驗有限,我作為隊裏的老將,還是全能型選手,哪個項目缺人我都應該頂上。小雅,這是我的責任。”

我突然說不下去了。

他總是說,要護著我平安快樂。現在,他也是想護著那些站在他身後的新人吧。

我為我哥有我這樣一個練著單項等著撿漏的妹妹感到羞愧。

進入奧運年,在看到暖暖姐每天拼了命地恢覆尤爾琴科720的時候,這種羞愧在我心中就更加明晰。從前我以為暖暖姐那份平常心是與我一樣的茍且偏安,卻不成想,她的無謂並非歲月靜好安於現狀,而是拋卻了對成績的期待以後純粹的努力。

“嗯吶,我知道機會不大呀,我也沒盼著非得要上奧運。”暖暖姐說這話的時候還是笑著的。“可就是知道沒機會,才能隨便拼,拼不出來也不遺憾。”

也難怪,她和秋寧姐,兩個看起來差別這麽大的人,會是一對最好的朋友。

我哥也果然沒有說錯。練單項是好,是容易出成績,好得讓我快忘了一度浮起來的愧疚。

在他退役的2017年,國際體聯出臺了新周期的規則,限制了一個成套裏同源動作的使用數量,秋寧姐的舊成套面臨大調整。那次單項世錦賽的高低杠決賽上,她大概還不完全熟練,也比累了,斷了幾處連接;而我也算是抓住了機會吧,成套順下來拿到了金牌。

而我更加沒想到的是,到了第二年世錦賽,華國隊的一幫“新秀”受傷的受傷,發育的發育,上頭最終放棄了湊三個720跳馬的執念,而我也以新科世界冠軍的身份,堂而皇之地成了團體的一員。

秋寧姐還是那麽厲害,那年我們的難度分在對手面前不堪一擊,小選手上來就掉了杠,她卻總是微笑著鼓勵著,硬是以四項全場第一的成績撐起了一塊寶貴的團體銀牌。

到了高低杠的決賽,比利時橫空出世了個高低杠女王,各種高組別特卡切夫手到擒來,分數一下子壓過了我那幾年沒什麽變化的套路。這時候,還是得靠秋寧姐出馬,女王歸位。

我戴著銅牌,心說:同樣的編排思路,我秋寧姐的質量可比你這交叉手好多了。

不管是比團體還是比單項,有她在,我們就像有了根主心骨。有她的四項全能和心理素質打底,我可以安安心心地只練一項高低杠,很多很多的小花也可以放心大膽地專練一項平衡木——新周期的平衡木規則鼓勵各種混合連接,特別適合我們華國隊的傳統刷分模式。

可我們好像都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兒:秋寧姐已經20歲了,是的,接近退役的年齡。

而平衡木又是最不好比的。

2019年的團體決賽,應該是我這輩子最難忘的一場比賽。

掉木、掉木、掉木,就像四年前我哥說的一樣,年輕選手比賽經驗有限。資格賽第二名的優勢一下子就被掉了個精光。

而像我這樣的“老選手”,頂不了她們,也護不住她們。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們從最引以為豪的前手翻前團、毽子後直、交換腿結環等動作上滑下木頭,然後哆哆嗦嗦地再爬上去,又是大晃連著小晃。

全隊的士氣跌落到冰點,自由體操又是華國隊如今無比薄弱的一項,實力擺在那裏,秋寧姐的鼓勵也無法讓她們超常發揮或是起死回生。

所以她只能自己去拼,拼一個從來沒真正放進過成套裏的I組大空翻。站在賽臺上等著背景音樂響起的時候,她的眼神和五年前我在電視上看到的那麽像,記得暖暖姐告訴過我,秋寧姐那時候對著最強大的美國隊,說了一句“和他們拼了”。可是五年過去了,她終究不再年輕力盛,我們這些隊友……很抱歉,也拖了她的後腿。

後直720度旋,摔得很狼狽。也真正摔沒了華國隊本就無望的團體獎牌。

那些媒體還是和采訪我哥的時候一樣,莫名其妙地把所有臟水都潑到了秋寧姐身上,也是,他們只認識奧運冠軍、獎牌滿貫、挑大梁的隊長;而秋寧姐也只是像我哥那樣說著:“最終奠定了敗局,是我對不起大家。”

只比一項的我沒有失誤,但我突然覺得很對不起她。

秋寧姐退役了,在即將堅持到的第二屆奧運會開始之前。

斯圖加特剩下的個人決賽,她都比得挺爛的,一直在失誤,一金未得。而我在高低杠上也毫不意外地輸給了那個比利時選手。拖著我們這艘半沈的船,讓我們歌舞升平了一年多,她已經夠累的了。再說了,以她的榮譽,退役其實早就沒什麽遺憾了吧。

可是沒了她,我們怎麽辦呢?

東京奧運會團體決賽的賽制是4-3-3,最考驗每位選手全能厚度的賽制,而我們呢?

我終於下定了決心。平衡木,自由操,哪怕從零開始,我也得使勁兒練,練到團體可用的水平。

就像別人說的,我很幸運很幸運:父母給了我一張花容月貌的臉;他們無條件地愛我支持我,還有同樣永遠站在我身後的我哥;練著不那麽出彩的單項,成績卻不錯,還碰上了華國隊百年一遇的全能高手,帶著我比了幾次團體大賽。

那麽多輕松快樂的時光,都是別人的肩膀替我撐起的。

其實我出生在奧運年,這對於練體操的女孩而言,也挺幸運。20年東京奧運會,我正好20歲,競技實力不至於衰退的太厲害,比賽經驗卻已經積累得足夠豐富。

秋寧姐退役了,那我就成了女隊最大的大姐姐,為別人撐起一片天空的,也該是我了。

我享受著幸運,便也該回饋這份幸運。

聞弦歌而知雅意,如今舊弦蒙塵、故人已遠,也該我來續上那曲流水高山了。

我沒能料到20年初突然爆發疫情,東京奧運會延期;更沒能料到,這一延期,竟然讓秋寧姐下了覆出回來的決心。

“我還是喜歡體操,也挺想念跟你們並肩作戰的感覺。”

我開心地與她擊掌,那時候我好不容易練出了一套5.2的自由體操,總算是擺脫了“累死隊友”的帽子。

真正和她肩並肩踏進東京奧運的場館時,我覺著腳下是從未有過的踏實。

曲終猶幸人未散,且共攜手譜新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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